日志
谈李玉《一捧雪》传奇的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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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達
中華技術學院共同科講師
Chin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摘 要
李玉是清初的著名傳奇作家，也是所謂「蘇州派」的主要代表作家，其傳奇
作品，膾炙人口，在舞臺上搬演不輟，甚受梨園與一般民眾的青睞。其代表作甚
多，其中以「一人永占」最為著名，也就是《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
占花魁》四種。《一捧雪》所敘述者是以當時社會實事為底本、含有濃厚教化意
味的劇情，更足以作為李玉傳奇之首選。本文試從該劇之主題、人物塑造、情節
結構、語言等各方面，來探索此劇之藝術特色，期望能對李玉的傳奇創作得到初
步的認識。
一、序言
李玉，字玄玉，一作元玉，號蘇門嘯侶，一笠庵主人，他的籍貫是江蘇吳縣
。史書無傳，關於他的生平事跡不詳。今所見之記載是在吳偉業替李玉所著之《
北詞廣正譜》一書作序時，所說的一些有關李玉的事蹟，他說：
「李子玄玉，好奇學古事也。其才足以上下千載，其學足以囊括藝林，而連厄于
有司，晚幾得之，仍中副車。甲申（1664）以後，絕意仕進。以十郎之才調，效
耆卿之填詞，所著傳奇數十種，即當場之歌呼笑罵，以寓顯微闡幽之旨，忠孝節
烈，有美斯彰，無微不著。」1
從這條資料裏面，我們可以知道一些有關於李玉的線索：第一，李玉的才學雖足
以「上下千載」、「囊括士林」，但是在科舉仕宦之途上卻「連厄於有司」，最後大
概只是鄉試得中副榜貢生而已2
；第二，李玉文才既高，效法柳永之填詞，創作了
傳奇數十種。今觀其傳奇作品果然有大量的詞作，且文采顯揚；第三，李玉的傳
奇作品，在嘻笑怒罵當中，寓含著深層的主題意涵，或者表章忠孝節義，或者突
顯美德正道，有著強烈的道德意識。
焦循《劇說》裏也有一條關於李玉的資料記載：
「元玉係申相國家人，為申公子所抑，不得應科試，因著傳奇以抒其憤。」3
李玉的父親是申用懋的僕人4
，申用懋就是相國申時行的兒子，所以可以知道李玉
出身低賤，不管他是否真的因申公子的壓抑而不得應考，但是他心中有憤則是可
以確定，李玉自己在替袁園客重刻《南音三籟》的序裏就說：
「予于詞曲，夙有痂癖，數奇不偶，寄興聲歌，作花魁、捧雪二十餘種，演之氍
毹，聊供噴飯。」5
李玉的友人錢謙益對其文才極為欣賞，在替李玉《眉山秀》傳奇的題字上，他也
說：
「元玉管花腸篆，標幟詞壇，而蘊奇不偶，每借韻人韻事譜之宮商，聊以抒其壘
傀。」6
「數奇不偶」、「蘊奇不偶」說明了李玉出身低微和官場失意有志難伸的情形，說
不定這也是他創作傳奇的原動力。李玉生卒年因資料的欠缺，所以無法明確得知
，根據學者的研究，大概可以推知他的生年大概在明萬曆中、晚期，卒年則是大
概在康熙十年左右。7
李玉的傳奇作品存目的有四十二種，有完本和殘本流傳的有二十一種，8
他的
作品早在明崇禎年間就已經享有盛名，像是《千忠祿》與洪昇的《長生殿》同時
並稱，在當時就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稱贊之語，9
可見其傳奇
搬演的興盛，除了是一個好的劇本創作家之外，李玉同時也是一個好的曲藝學家
，他曾幫助張大復參正了《寒山堂南曲譜》及沈自晉的《南詞新譜》，替鈕少雅
的《南曲九宮正始》命名，10他自己又完成了《北曲正音譜》，是所見最完備的北
曲曲譜，吳偉業極贊譽之。11此外，他也算得上是一個戲曲文學批評家，因為他
評點過高濂的《玉簪記》。整體說起來，他是一個全面性的戲曲大家，被稱之為
「蘇州派」或「蘇州作家群」12的主要代表作家，應是當之無愧的。
二、《一捧雪》的劇情介紹
李玉的傳奇作品之多與影響之大，在明清之際大約無人出其右。其較著名的
作品當首推「一人永占」，也就是《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
四種，當然其他尚有膾炙人口的劇本，如以時事背景為主題的《清忠譜》、《千忠
錄》等。不過以「社會風情劇」13為主題的還是以「一人永占」為最知名。關於
《一捧雪》的劇本創作，事實上是有所來源與根據的，據清木正兒的說法，他認
為《一捧雪》的劇情一方面有時事背景作底本，一方面結合了傳說加以改編而成
的，他說：
「傳云，嘉靖間王世貞父王抒藏宋張擇端所畫『清明上河圖』，無嚴世蕃所知，
欲得之，乃托蘇州裱褙湯臣請焉。以王抒與之贗物，世蕃恨之，遂構事陷之於法
，此劇即作此事。（《浪跡續談》卷六）然劇中之莫懷古為王抒，而莫昊為王世貞
也。或云玉杯一捧雪，為當時封疆一大吏贈與世蕃之物，劇合兩事而敷演成之者
。（《聽雨軒雜記》引《小說考證》卷五）雖不知孰為正確，然劇中，嚴世蕃、戚
繼光則出正史上本名，而莫懷古父子則不出本名，觀其故用寓意之名（《曲海提
要》十九云：「又懷古字無懷，其子昊又字葛天。言其父子不知世間機械，如無
懷葛天之民也。」）必有所本，特有顧忌耳。據梁章鉅之言曰：以此劇關涉蘇州
事，故其地盛行之，（《浪跡續談》卷七）則崑曲譜類多多譜入如上述之散齣，而
盛行，亦非偶然也。」14
李玉將畫作改為玉杯，也把劇中人名加以更動是有忌諱與寓意的。此劇以玉杯「
一捧雪」15作為關鑑之物展開劇情，故劇名即稱之為《一捧雪》。下面將本劇之人
物角色與故事情節作一介紹。
劇中主要人物列表如下：
人名 主要角色 劇中身份
莫懷古 生 受先人遺蔭，官為冏卿，後官至太常寺正
卿
莫夫人 老旦 莫懷古之妻
薛雪艷 小旦 莫夫人侍妾
湯勤 淨 裱褙匠
莫昊 小生 莫懷古之子
方相公 外蒼 莫昊之師
莫誠 末 莫家僕人
戚繼光 外 薊州總兵，莫懷古之友
嚴世蕃 淨 嚴嵩之子
陸炳 末 錦衣衛都指揮
唐氏 老旦 戚繼光之妻
花氏 淨 湯勤之妻
文鹿 丑 莫家書童
《一捧雪》傳奇共三十齣，其劇情大要如下：
1、樂圃：介紹莫懷古與夫人出場，莫懷古打算求取功名，夫人勸其逍遙，但莫
懷古不肯。中途遇裱褙匠湯勤，收留在家。
2、囑訓：莫懷古要進京，與莫昊之師方相公敘別，並將莫昊相託，席間與方相
公、湯勤同飲，並出示九世家傳之玉杯「一捧雪」。
3、燕遊：莫懷古離家，莫夫人交代雪艷照應，而莫懷古則囑咐莫昊要誦讀詩書
，早日求得功名。
4、征遇：莫懷古與好友戚繼光途中相遇，敘舊情而別。
5、豪宴：嚴世蕃出場，於嚴府宴請莫懷古，席中莫懷古引見湯勤與嚴世蕃，此
時戲中有戲，宴會中演出《中山狼》雜劇，宴罷嚴世蕃將湯勤留於府中。
6、婪賄：嚴世蕃受賄，與湯勤談起家中所受之寶物玉杯，湯勤則告知莫懷古有
稀世珍寶玉杯「一捧雪」，嚴世蕃要湯勤將之奪來。
7、勢索：湯勤至莫懷古處，藉嚴世蕃之勢要索玉杯，莫懷古以升得官職為藉口
相委蛇，一方面則命僕人莫誠假造一玉杯以便虛應了事。
8、偽獻：莫誠將假玉杯送至嚴府，湯勤亦未認出假杯。
9、醉洩：莫懷古升為太常寺正卿，湯勤前來賀喜，在席中莫懷古醉酒將獻假杯
事洩出，並取真玉杯與湯勤觀看，莫誠雖憂心卻無法可想。
10、譖贗：湯勤將莫懷古獻假杯之事告知嚴世蕃，並獻計前往莫府拜會，伺機取
得玉杯。
11、搜邸：嚴世蕃搜查莫宅但未得玉杯，原是被莫誠眼尖手快先帶出宅去，莫懷
古懼罪欲逃，乃依莫誠之計投靠薊州總兵戚繼光。
12、遣邏：嚴世蕃聽信湯勤之計，派人追捕莫懷古，並準備將之處斬。
13、關攫：莫懷古一行在關前被嚴世蕃手下擒住，被押至戚繼光處準備處斬，被
戚繼光先攔下，囚於獄中。
14、出塞：莫誠夜見戚繼光，告知主人被嚴家陷害之緣由，替其主人求救。戚繼
光無計可施，此時忠僕莫誠願為主人代死，莫懷古於是另投潮州魏參將處，
而將雪艷託與戚繼光。代戮：莫誠替主人被殺，戚繼光將人頭置於桶中送回京師，而把雪娘留在府
內照料。
16、訐發：湯誠義替主人被斬首後，頭顱被湯勤所懷疑，因此告發嚴世蕃莫懷古
有頂上三台骨之事，嚴遣人捉拿戚繼光與雪艷。
17、株逮：戚夫人唐氏安慰雪艷，適戚繼光邊疆勦虜而回，時嚴世蕃遣人將戚繼
光與雪艷同時拘回京師審問。
18、戡首：陸炳奉旨勘首審問，湯勤見雪艷姿色而起色心，要脅以挽救戚繼光性
命而迫其相從。
19、醜醋：湯勤想要將雪艷迎娶入門，被老婆花氏因吃醋而大鬧一番，聽從長班
之建議，欲在莫家舊宅成其好事。
20、誅奸：雪艷趁湯勤到莫宅欲成親，心中決定報仇，將眾人支開後，刺死湯勤
，並自刎而死。
21、哭瘞：雪艷死後，戚繼光買地葬之，並在其墳前祭拜。
22、誼潛：得知莫懷古因玉杯事被殺，莫夫人與其子恐因坐罪被流放，莫昊之師
方相公獻策將莫昊藏於自己家中，而以書童文鹿冒充莫昊。
23、邊憤：莫懷古改名歸復，潛在河州魏參將麾下為幕僚，與湯勤舊日手下相遇
，因而問知莫誠、雪娘、湯勤俱死之消息。
24、徙置：莫家三口被押解至開平衛安置。
25、泣讀：莫昊從其恩師方相公處得知其父被害始末，但因不知事實真相，而誤
以為戚繼光是殺父仇人。莫昊並接受恩師建議，改名為方昊，準備進京趕考
謀得功名，以便他日復仇。
26、回轍：方昊得中金榜，但並不去拜謁嚴相。
27、劾惡：方昊囚首荷斧上奏，以死彈劾嚴嵩，並告知己實為莫懷古之子，皇上
採信其說，宣佈嚴氏父子罪狀，並封莫昊為御史欽差，抄沒嚴家。
28、塚遇：莫懷古與其夫人在莫夫人在莫誠墓前巧遇，並得知一切緣由。
29、入塞：戚繼光得知嚴氏父子被抄，派人迎接莫懷古，而莫懷古與夫人正巧來
到，兩人喜相逢，此時傳方昊正好巡視到此。
30、杯圓：莫昊欲報父仇殺戚繼光，戚繼光分說真相，莫昊與父母相見，拜謝戚
繼光，一家團圓，最後傳來嚴嵩被斬之消息。
三、《一捧雪》的藝術特色
清代詩文大家同時也是李玉好友的錢謙益曾稱贊李玉說：「元玉言詞滿天下
，每一紙落，雞林好事者爭被管弦，如達夫、昌齡，聲高當代。」16馮夢龍也說
道：「（李玉）初編《人獸關》盛行，優人每獲異稿，競購新劇。甫屬草，便攘以
去。」17這兩段資料的記載，透露出李玉作品受到歡迎的程度，只要新劇本一完
成，馬上被戲班伶人競相購買，勾欄爭唱。可見李玉的劇作應當是很適合舞台的
搬演，除了演員之外，也受到一般人民的喜愛，這就說明李玉的傳奇作品必定有
它獨到的藝術特色。
下面我們就從幾個不同的角度，切入李玉的《一捧雪》傳奇作品，來看看它
獨到的藝術特色究竟是怎樣的：
1、強烈的道德教化意識
《一捧雪》是李玉早期的作品，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它與《人獸關》、《永團圓》
、《占花魁》的主題都是屬於「社會風情劇」，這與當時「十部傳奇九部思」多談
才子佳人、風花雪月不同。它是根基在明末之際的真實社會狀況，寫嚴嵩父子的
奸惡，湯勤的忘恩負義，與湯誠、雪艷的忠貞，除了批判官場的險惡，更有意喚
起一般人的道德精神，故此劇是帶著強烈的道德教化意識的。
然而劇本裏為什麼會帶著這樣強烈的道德教化意識呢？這應與李玉個人遭遇
及時代背景有關。李玉在《一捧雪》中寫了嚴世蕃與湯勤醜惡的嘴臉，但是卻以
義僕湯誠代主受戮與貞貞雪艷刺湯報仇做為對比，大大的稱揚了二人的忠義精神
。在《出塞》一齣中，當湯誠獻計要為主人代受死刑時，戚繼光等深為感動，眾
人就唱道：「【蠻牌令】金石寸心堅，忠義實堪傳，下宮聞嬰杵，千古並稱賢。撫
育孫幼年，仰事你榆景椿萱。生同出，死獨先。身騎箕尾，名重山川。」把湯誠
比為庇佑趙氏孤兒，義薄雲天的程嬰與公孫杵臼了。在《誅奸》一齣中寫雪艷刺
殺湯勤後，自述心聲的的悲壯，同樣令人動容，她唱道：「【永團園犯】貞心一片
剛難屈，死如歸，生豈竊。報仇舒恨真明哲，勝專諸，齊荊聶。香閨俊傑，鬚眉
輸卻紅裙妾。白刃從容摯，形骸屣脫，超仙界、生天闕。【鬧樊樓】一死貞魂孓
，萬古芳名揭。【望吾鄉】機空構，奸枉設，九地償冤業，【永團圓】怎避口碑鐵
。」作者又把雪娘比成古代忠義的刺客專諸、荊軻、蓋聶一流，稱揚她雖是女流
之輩卻能勝過男兒。如此的稱贊湯、雪二人，其實有其原因，不要忘了湯、雪二
人的身份，一是僕人，一是侍妾，在明代的社會地位中是屬於卑下階層，李玉著
墨甚深的稱贊二人忠義薄天，應該與其父為申家僕人，而自己出身低微且「數奇
不偶」、「蘊奇不偶」的遭遇有密切關係罷！
其次，談到時代背景的影響，李玉所處的時代正是明末清初之時。他經歷了
亡國之痛，又看到了改朝換代之時的離亂動蕩，社會激烈的改變，他的感受一定
很深。廖奔先生對此一事實作了詳細的敘述：
「李玉經歷了其他朝代的人所不曾經歷的末世衰象、戰亂頻仍、新主登基等歷史
動蕩過成。社會的變革，以其強悍無比、不容選擇的力量，衝擊著每一個人的物
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並逼迫著每一個人對其做出道德、歷史或藝術的回答⋯⋯這
種生活經歷使得他得以用自己的如椽巨筆，忠實地紀錄下歷史舞台上的種種世態
人生，并依照傳統的價值觀念對之進行認真的思考和批判。」18
在物質生活改變下，社會道德的價值體系崩落是必然的一種趨勢，我們可以想像
在明末政治黑暗，惡勢力抬頭，忠臣被黜，奸臣當道的環境下，一定更加速道德
的淪喪，所以欺貧愛富、忘恩負義、以怨報德、落井下石、勢利悔婚等等的事件
應該經常在社會中不斷的上演著，李玉對於這種現象，絕不可能視而不見，他把
這些現象忠實紀錄在他的劇作當中，從而對之加以批判，貫注了他個人的強烈且
主觀的道德意識，希望教化世人，能將頹敗的社會風氣導正過來。在《一捧雪》
裏就充滿著這樣的意識，李玉自己說：「以寓顯微闡幽之旨，忠孝節烈，有美斯
彰，無微不著。」並非大言欺人的。
2 妥善巧妙的結構安排
李玉傳奇最為人所稱道的就是他的結構安排。他的結構安排有幾個特點：
（1）分場簡潔：李玉因為熟知舞臺搬演的過程（不要忘了他是職業的劇作家，
並不同於只是創作案頭書的作家），所以他的劇作並不像其他人的作品是長篇累
牘，或者是體制鉅大，他的作品大多在三齣上下，如《一捧雪》只有三十齣。這
樣的體制可以有效的把戲劇效果濃縮呈現出來，不致於拖長情節的開展，使戲劇
的節奏緩慢，導致觀眾的不耐。試想，一齣戲的搬演、唱白，再加上準備的工作
，至少得花上三、四十分鐘，19整部戲的搬演保守估計可能多達二十幾個小時以
上，雖說古人較有餘暇看戲，或者將整部戲分成數天來搬演，但是這會使觀眾難
以忍受的而無法持續觀賞。
（2）頭、尾設計精彩：《一捧雪》在一開場就很清楚地交代主要人物的出場，並
且把人物之間的關連解釋清楚，而關鍵的玉杯「一捧雪」也出現，展開劇情：從
莫懷古離家，莫昊託與方向公在家課讀，到途中遇湯勤並好心收留，路逢好友戚
繼光，至京謁嚴世蕃。李玉用前五齣簡潔的筆墨達到這個目標以後，為後面的情
節加溫。從第二十齣《回轍》以後，慢慢地向結局推進：莫昊中舉，彈劾嚴氏父
子，莫懷古返回與夫人及戚總兵相逢，莫昊為欽差欲殺戚繼光，最後父子相認，
大團圓結束。廖奔先生稱「這神來之筆，使結尾顯得突兀不凡、出奇不意，更加
神完氣足，聲勢飽滿。」20所言不虛。
（3）高潮迭起：戲曲是是否引人入勝完全看戲劇的張力，戲劇的張力強弱則完
全看戲劇當中的衝突，就如果同小說一樣，情節的衝突會吸引讀者的目光，這就
成為小說中精彩之處。我們知道，衝突的產生，基本上是從緩到懸疑，而產生急
（也就是衝突的高點），再從急而趨緩。在《一捧雪》中劇情衝突不斷，高潮迭
起，李玉的安排得到了極佳的效果。從第六齣《婪賄》以後，劇情的溫度節節升
高，節奏快了起來，使觀緊張了起來，先是湯勤被薦入嚴家後告知嚴世蕃莫懷古
有玉杯，嚴世蕃強索，莫以假杯進獻，後莫懷古升官，使得第一次的衝突下降，
讓觀眾鬆了一口氣。接著《醉洩》、《譖贗》二齣戲，莫懷古醉後吐真言，湯勤告
知嚴世蕃，讓人覺得莫懷古將要大禍臨頭，開始劇情的第二次衝突，後來莫誠攜
杯逃出，莫懷古投戚繼光，衝突結束。到了《關攫》一齣，莫懷古被捉將處死，
又開始了第三次衝突，還好莫誠犧牲救主，莫又逃出，這是第三次衝突趨緩。然
後《訐發》一場，湯勤識破假人頭，捉問戚繼光與雪娘，這第四次衝突又起，雪
娘假意屈從湯勤，衝突趨緩。其後，雪娘於成親之夜刺殺湯勤，這算是第五次的
衝突。從《婪賄》到《株奸》這十五齣戲足足有五個衝突的情節，可謂峰迴路轉
、極盡曲折，造成了扣人心弦的舞臺效裹。
（4）善用戲中戲：「戲中戲」常見於歐美戲劇當中，而少見於中國戲曲，但李玉
在《一捧雪》中第五齣《豪宴》一場戲中就使用了這種技巧。21嚴府宴請莫懷古
，席中莫懷古引見湯勤與嚴世蕃，此時戲中有戲，宴會中演出《中山狼》雜劇，
這可謂神來一筆，《中山狼》雜劇搬演的正是東郭先生救了狼，反要被狼所噬之
故事，正諷喻忘恩負義之人。此劇中湯勤後來背叛並陷害了莫懷古，正是中山狼
之類。李玉的這個「戲中戲」大大的增強了戲劇性。
（5）鬆、緊有致：如果說劇情一直緊繃，易使觀眾透不過氣來，而劇情如果一
直鬆散，又易使觀中失去注意力，所以如何鬆緊有致，就成為使觀眾能持續關注
劇情的焦點了。李玉在這一方面顯然很成功，特別舉出《醜醋》一場來說明。在
此齣戲中，湯勤想要將雪艷迎娶入門，但卻被老婆花氏因吃醋而大鬧一番。這場
戲看來似乎無關緊要，但是卻有其不可或缺的存在因素。因為在前幾場戲中，湯
誠義替主人被斬首後，頭顱被湯勤所懷疑，因此告發嚴世蕃莫懷古有頂上三台骨
之事，嚴遣人捉拿戚繼光與雪艷，並將戚繼光與雪艷同時拘回京師審問。湯勤見
雪艷姿色而起色心，要脅以挽救戚繼光性命而迫其相從。整個劇情正處於充衝突
非常緊張，李玉安排花氏鬧場，正給這緊張的氣氛舒緩一下，以便為下一場刺湯
更緊張的情節加溫。
3、鮮明真實的角色塑造
角色的塑造，無疑是戲劇成功的主因，一方面要照顧到人物的特性是否「當
行」，一方面也要不離開現實（雖然戲劇人物有時是虛構）。但在這部分李玉也是
成功的。看看他在人物雕塑上的特色：
（1）真實的個性：例如主角莫懷古，作者將其塑造成為一個生長於豪門世家，
但卻不諳世情的人，他的性格是不甘沒沒無聞，一心想要進於仕途，他不僅自己
如此，還要求兒子也要「早拾青紫」。他沒有汲汲鑽營，也沒有阿諛諂媚，他雖
有善良的本性，卻沒有知人之明，第一次被湯勤所陷時，他還不能覺醒，在他身
旁的人卻已看出湯勤的險惡而勸他要注意，像方相公就說：「弟觀此人，言詞諂
媚，行藏奸詭，定是匪類，切宜遠之。」（《囑訓》）莫夫人勸他說：「但同行湯裱
褙，既非夙昔交遊，聞他專行諂媚；宵小之輩，凡事切宜斟酌。」（《燕遊》）連
莫誠都看出來了，他在嚴府搜查時偷出玉杯，事後對主人說：「嚴家手段又狠，
湯裱褙奸計又多，一時雖搜不出，或者反生出惡計來害我們，亦未可知。」（《搜
邸》）只是可笑的莫懷古酒後洩底，被湯勤又打一耙，他還兀自認為湯勤「是我
心腹至友，何必瞞他。」（《醉絏》）無防人之心，碰到難關又不知所措，簡直是
個可憐復可笑的人物，但是我們生活周遭不也有這樣的人嗎？所以李玉將莫懷古
定型為這樣不完美的角色，我們不但不覺得突兀，甚至還覺得挺真實的。其他如
嚴嵩的專權納賄、強取豪奪；湯勤的奸險諂媚、心機深沉；湯誠的忠義護主；雪
艷的堅貞不二；戚繼光的道義為友。這些人物個性的塑造無疑都是極為成功的。
（2）生動的語言：塑造人物的另一個重點即是語言，從角色的語言表達，就可
以了解這個人物的種種，所以語言是否生動、是否「當行」，也是戲劇成功與否
的重要因素。李玉在這方面仍是完美無缺的。譬如寫湯勤的壞，就讓他的嘴巴裏
說出來他的壞，像是《譖贗》一場，湯勤得知玉杯是假後，怕自己被嚴世蕃所責
備，也不顧念與莫懷古的舊情，竟在嚴世蕃前挑唆，事後他說：「好一場大事，
被我把舌尖兒輕輕幾句，脫卸去了。如今一搜，搜將出來，區區不惟無罪，而且
有功，這督府的官兒又好超陞了。老莫，老莫，我那顧得你死活哩！真是個：身
上有虱，各人自咬；門前有雪，各人自掃；手裏要錢，各人自討；朝裏做官，個
人自保。非咱欺瞞舊冏卿，只因奉承新閣老。」觀眾大慨會恨得牙癢癢，簡直是
一副無癩的模樣。再看李玉寫嚴世蕃的囂張與惡質，他就讓嚴世蕃的嘴巴說：「
可恨這些不識實務的，動輒交章劾奏：那夏桂州崛強老子，楊繼盛浮躁書生，其
他曾銑、沈鍊等，都已誅戮盡了，料無人再敢妄言。爾來朝政肅清，俺忙時不過
票幾道奏章，閒時受用些歌姬舞女，賞玩些鼎彝書畫。」（《豪宴》）活脫脫把他
陷害忠臣、妄把朝政的嘴臉寫得令人嫌惡。做為一個對比，我們看李玉寫雪艷的
義正辭嚴與堅貞果決，在《誅奸》一場中雪艷要刺殺湯勤之前，責問他為什麼忘
恩負義、恩將仇報，說出了咄咄逼人的言語：「你和我老爺錢塘寄食，京國攜行
，汲引相府榮華，忘卻故人情誼，獻玉杯更窮真假，陷殺命復勘頭臚，於理何解
？於心何忍？」殺了人後，眾人驚慌，雪娘反倒很鎮靜說道：「列位不要忙，自
古冤有頭，債有主。我家受此賊天大冤仇，誓必殺他以雪此恨，決不連累你們！
」說完後從容自刎，真是巾幗不讓鬚眉，讓人一掬同情之淚又深深佩服她的所為
。李玉即使描寫次要人物時，也是注意到是否符合此人的身份，像是《醜醋》中
寫湯夫人花氏聽說丈夫要討雪娘，因而發了醋勁，此時她就說：「果然要討，咱
就與他結煞了吧。丫鬟，咱到裏頭去，倘那天殺的回來，有些風吹草動，你就來
報咱。⋯⋯世間三件事休惹，黃蜂、老虎、狠婆家。」把這一個凶狠吃醋的惡婆
娘寫的生動不已。
四、結論
明朝傳奇走到明末，劇壇上出現了所謂「湯詞沈律」的趨勢，也就是說，一
派以湯顯祖為主，注重詞采；一派則以沈璟為主，注重格律。李玉以才學兼具，
合二者之長，又特別注意舞臺演出的特質，因此他的傳奇創作受到當代的歡迎，
從前述對《一捧雪》的討論就能看到這樣的結果。因此錢謙益對此就稱贊不已：
「而新聲間出，則元玉氏《占花魁》、《一捧雪》諸劇，真令人心折也。⋯⋯元玉
上窮典雅，下漁稗乘，既富才情，又嫻音律，殆所稱青蓮苗裔，金粟後身耶？于
今求通才于宇內，誰復雁行者？」22
幾乎認為彼時無出其右者了。
事實上，從主題意識開始，李玉就與其他的劇作家不同了，他切入了社會的
現實當中，以道德的標準來作為衡量的準繩，貶斥奸惡，褒揚忠善。如《一捧雪
》被大部分的學者定位為悲劇，但是大團圓的結局可以說是「忠與奸矛盾衝突」
23的結果，忠善者得到好報，奸惡者沒有好下場，他要世人注意的是道德善惡的
教化理念。
《一捧雪》成功的原因，除了有深厚的主題意識，在分場結構上擁有了簡潔
、頭尾設計精彩、高潮迭起、善用戲中戲、鬆緊有致的特點，使它在舞臺搬演上
受到伶人的歡迎；而用真實的性格與生動的語言塑造出易令人親近的角色，則受
到一般觀眾的喜愛。使得這部戲被爭演不輟，在舞臺上散發出無窮生命力量。以
這部戲來作為李玉傳奇的代表作，也應當之無愧，我們應當給這部《一捧雪》傳
奇高度的評價。
五、參考書目
一、專書
《中國近世戲曲史》\青木正兒\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 年初版
《墨憨齋重訂永團圓傳奇》\馮夢龍\臺灣：天一出版社，1983 年 1 版
《劇說》\焦循\臺灣：新文豐書局，1996 年版
《北詞廣正譜》\吳偉業\臺灣：學海出版社，1998 年 8 月初版
《中國戲曲發展史》\廖奔、劉彥君\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 年4月1版2刷
《中國戲曲史》\廖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 9 月 1 版
《中國戲曲概論》\吳梅\2004 年 9 月 1 版 1 刷
《李玉戲曲集》\陳古虞等人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 12 月 1 版
二、期刊論文
〈傳世珍寶「一捧雪」〉\葛磊\《海內與海外》Z1期，頁 91─92。
〈關於明清之際「蘇州作家群」的名稱和成員〉\李玫\《中國文學研究》1995 年
第 2 期，頁 18─22。
〈李玉悲劇創作的美學特徵〉\鄒華\一文，載於《文藝研究》2004 年第 5 期，頁
100─105。
